原标题:4月起,大兴安岭地区森林、哈尔滨森林消防支队374名消防员,来到各个林区深处驻防点驻守

到林子里去守护这片林区


(资料图片)

2023年5月19日,黑龙江省应急航空救援幸福站,森林消防员在进行悬停营救训练。 新京报记者 彭冲 摄

2022年4月28日,彩琴瞭望塔,森林消防员在观察林海。

哈尔滨森林消防支队沾河大队三中队供图

2022年12月,森林消防员在进行冬季长途拉练。

大兴安岭地区森林消防支队呼玛大队二十中队供图

和烟一起飘过来的是复杂的味道。不只是熏烤的呛味,松树被烧掉了,会发出一股清香,蚂蚁窝焦了,就像烧烤时撒了一把盐。

人得一次次在林子里走到火跟前,才能辨别出这些气味。在中国东北林区,一批森林消防员在此扎根十余年,有了灵敏的嗅觉。驻在大兴安岭地区的何建伟,19年的职业生涯里见过上百个火场。一次,他坐着车在路上闻到一股焦味,“是不是哪里着了?”司机摇头,“没有吧。”没走多远,路边一块冒着烟、已经被烧透的林地出现在眼前。

有些器官越来越灵,有的却越来越钝。常年握灭火机的手掌茧子一层盖一层,冻疮一个叠一个,树枝剐出的伤痕留了疤,就像叶脉。在深深浅浅的草塘沟里崴了脚,人感觉不到疼,向火场行进的步子也不会慢。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天气,他们在雪里练习低姿匍匐,没觉得难以忍受。

春天是更让他们提心吊胆的季节。气温回升,空气干燥,是极容易出现森林火灾的时候。从4月开始,来自大兴安岭地区森林消防支队和哈尔滨森林消防支队的374名消防员,从营区来到各个林区深处的驻防点驻守,保证一旦有火情,他们能第一时间赶往现场。

冰与火

大兴安岭地区森林消防支队的李斌,来自四川广安。在2011年12月来到大兴安岭之前,他去过最北的区域,是广安的城北。那年,他坐了三天火车,眼见着霜一点点钉上车窗,才抵达了真正的北方。

“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冷的地方。”这是李斌对大兴安岭的第一印象。北国的冬天漫长又残酷,最北的漠河,气温最低时达到零下五十摄氏度。地下藏着永久冻土层,有消防员曾想挖坑种树,几铁锹下去,全砸在冰上。生冻疮是不稀奇的事,长时间在室外训练,人的手和脚就开始起水泡、脱皮,严重的时候,连手指甲盖也能掉一两个。

“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多树的地方。”李斌接着感叹。资料显示,东北林区是我国最大的天然林区,主要分布在大、小兴安岭和长白山,据近年统计,全区共有森林面积6.8亿亩,占全国森林总面积的37%。但这里也是中国最容易发生森林火灾的区域之一,地里干活的农民扔了个烟头,或是雷电击中了哪棵树,都能瞬间在这片冰天雪地里,撕出一条伤口。

火来的时候,借着风势,有时会像鸡爪一样在林子里延伸,“踩”到的地方一片“噼里啪啦”。不像城市,多数时候,这里都没有利用水带灭火的条件——附近没有水源,或者火场海拔高、坡度陡,水泵很难把水抽上来。风力灭火机算是最常用的灭火工具,消防员要紧贴着火线,背着机器、手扶风筒,轰轰隆隆地对着草木吹。早些年,老式机器噪音尤其大,人们听不清彼此讲话,指导员就拿根棍儿,一旦有不对劲儿,挨个儿敲消防员的头盔,提醒他们撤退。

夏天打完火,他们的面罩常能拧出水,衣服后背上的汗渍像一张地图。实在太热的时候,李斌曾试着把面罩撩起来,等到火灭了,他手一搓眉毛,“搓灰一样,全掉了。”高温也会烤干皮肤里的水分,一次从火场退出来,李斌坐在车里扯脸上掉下来的皮,“也会扯到没烧伤的部分,特别疼。”

打火有时要几天甚至半个月,消防员常得在山里过夜。为了减轻负担,他们偶尔会舍弃背囊和帐篷。山里的夜晚气温低,即便是夏天,可能也只有几摄氏度,大家在火烧过的安全地带生一把篝火,围着火坐,看飞蛾把火焰撞得噼噼啪啪地响。冰和火在他们的身体里对峙,“前面特别热,脸热得潮红,后背特别凉。”李斌记得那种难挨的感觉。

抠出一条路

很多森林消防员说,最难熬的并不是灭火的时候,而是看到了火线但还没抵达火场那段时间。空中都是烟和絮状的草木灰,眼睛睁不开,一直流泪,“心里也焦虑。”大兴安岭地区森林消防支队呼玛大队教导员苗亮亮说。

着急,脚下还快不了。草塘沟是一种特殊地形,长满杂草的沟洼地形。草的分布并不均匀,长草的地方,根系在土里一年年累积,形成了钟乳石柱一样的高地,踩下去软绵绵的,还会左右晃,脚根本使不上力。不长草的地方,就成了一个个高地间的空隙,被水和泥填满。呼玛大队二十中队分队长何建伟曾掉进这样的褶皱深处。

在这样的地方行走,速度要比平地慢一倍,而且还容易崴脚。背着三四十斤的灭火机具和行囊,消防员还没到火场,体力就被消耗得差不多了,何况有时候还要蹚几段河水,翻几个山丘。如果再遇上成片的、长着针叶的马尾松,就得端着油锯一点点地锯,抠出一条路来,“不能抓,抓的话扎手。”何建伟说。

这样大大小小的沟壑,在地图上显然被隐藏了。“有时候GPS显示到火场的直线距离20千米,但真正的山里是爬坡拐角的。”哈尔滨森林消防支队沾河大队三中队中队长助理姚方彬说。

迷失方向是很容易的事情。有消防员去河边打水,中途迷了路,再也没回来。一旦没有GPS或者指北针,人们就得靠最朴素的办法,“苔藓多的地方,就是山的阴面。树皮光滑的那一面就是阳面,阴面的就坑坑洼洼。”苗亮亮说。

会开车也会修车

装备在进步,条件允许的情况下,消防员可以乘坐履带装甲车和“山猫”特种车行进,能节省时间和体力,提高效率。“但就是太颠了。”大家总开玩笑说,这些车能治结石。

不过还是比以前好多了。刚加入消防队伍的时候,李斌和灭火机、油锯、水枪等设备一起被塞进运兵车车厢里,颠簸的路段,设备叮叮咣咣地来回蹦,他也在里面跳。车厢本是露天的,只蒙上了一层篷布,在土路上来回一趟,人的嗓子眼儿里窜满了沙子。

履带车的驾驶技巧,和普通车很不一样。沾河大队驾驶员刘士龙介绍,这种车没有方向盘,只有操纵杆,转弯时得加大油门。学会了驾驶特种车,再去学习驾驶普通车,教练总说他“油门踩太重”。

怎么过河沟,链子掉了怎么修,怎么在采伐道上走,刘士龙在驾驶座里坐了17年,一点点积攒经验。现在,他不光能熟练地开车,还能修。队里配发了俄式特种车,由于发动机年头老、缺配件,处于待报废状态。刘士龙自己摸索,中午不休息,查资料,买来零配件一个个往上装,休假期间还到哈尔滨汽修厂做义工,最终成功给特种车换上了国产发动机。

这些特种车辆,不只用于输送人员和装备,也承担着压制火头、碾轧火线、开辟道路的任务。往火线上开的时候,刘士龙也担心,“车比较老,漏油,也害怕有危险。”只有在确保遇到紧急情况能瞬间把车“提”出来的开阔地带,才能往前冲,“对车辆和人员的安全,作为司机还是要负责的。”

更快抵达火场的途径是直升机。但这并不如民航客机舒服,闷热的机舱里充斥着刺鼻的航空煤油味,再配上巨大的噪音和不时的颠簸,消防员都得过晕机呕吐这一关。

沾河大队三中队就属于机降分队。平时,他们会乘机巡护,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。在半空中看到的林海是很美的,起初大家都有新鲜感,但这种好奇很快就被消磨没了。后来就是熬时间,人能感受到的只有机身的上下起伏,和会持续一两天的反胃。

火线也是生死线

他们面临的难题远不止这些。

李斌刚来到消防队伍的时候,一次打火打了四五天,食物和水都没了,只能在桦树树干上用刀划开一个槽,拿矿泉水瓶接流出来的树浆喝,“有一点浑浊,还带点甜味。”饿得受不了的时候,他突然想起来包里还有出发前临时塞的三四个馒头,但不够分,只能一个班十个人分一个,“我们班那个馒头传下去之后,回到我手里,还是一整个。”在最贫瘠的环境里,人们生出了最坚实的情谊。李斌看见,旁边一个年轻的消防员,边咬馒头边哭。

各种虫子“三班倒”地围着人转。早上是一种黑色小飞虫,人们叫它“小咬”,它们会认准了汗味儿跟着人飞,中午是“瞎蒙”,也就是牛虻,晚上就轮到了蚊子。最麻烦的是“草爬子”——蜱虫,被这种虫咬了,严重的可能会呼吸衰竭甚至死亡。李斌一次训练完回来,发现腿上扎了个蜱虫,他赶紧拿酒精和碘伏擦。不放心,索性用指甲刀把虫子叮过的那块皮剪下来。

火势大或者火情多的时候,他们就整月呆在林子里。十多年前,何建伟常去打火,“刚从火场出来,补充给养,立马去下一个火场。”一个月不洗澡、不换衣服,脸、脖子都是黑的,他咬牙忍下来。实在受不了,找条河洗个头,就看到一股股黑水从头顶往下流。

有一次,任务终于结束,他们背上背囊、行军锅、帐篷、灭火机,早上不到七点就叮叮咣咣地出发,一直走到中午还没走出来。翻了山还是山,过了河还是河,大家索性不看前路了,耷拉着脑袋看前面人的脚后跟。

直到下午四五点钟,隔着两三公里,他们隐约望见一辆车。它的意义不亚于诺亚方舟,已经行进了近十个小时的消防员们吱哇乱叫地往前冲,边跑边哭,边笑边哭。

很多这样的苦都被吞下去,后来回味的时候只觉得有趣,唯独一种苦持续令人煎熬——顾不上家。2014年,大女儿出生,姚方彬请了半个月陪产假,孩子落地第三天,他就因为有灭火任务被提前叫回,“当时爱人还没出院。”2017年,二女儿出生一周,他再次被喊回去。接到电话的时候,他一点儿都不意外,连妻子都有了预感,问“是不是单位又让你回去”。

妻子没和他说过什么难处,连自己生病做手术也不喊他,只是半开玩笑和他提过一点:怀孕的时候,睡前脱裤子,她弯不下腰,手够不到裤脚,又不好意思喊家里长辈帮忙。姚方彬心里泛酸,结婚近十年,妻子大概有无数个这样尴尬又无奈的时刻,他都不在场,帮不上忙。

何建伟加入消防队伍的第六年,在呼玛县金山乡新街基村打了一场火。他作为一号灭火机手冲在最前,火蔓延很快,把他兜了进去。

“我真正地冲了一次火线。”只要跳过火焰,就是刚刚烧过的、相对安全的火烧迹地。何建伟心一横,像穿水帘洞一样闯了出去,紧接着不是劫后余生的喜悦,他狼狈地咳嗽起来,“我当时觉得还不如被烧死,火烧迹地全是烟,太呛了。”

树干在冒烟,草地在冒烟。之前上课的时候,老师说可以把脸趴进湿土里,阻隔烟气。“哪有湿土,火着过之后,地往下二三十厘米都是干的。”

有些危险不那么显而易见。腐殖层过厚的地方,有时会出现地下火。这种火蔓延速度慢,地表看不见火焰,有时候连烟都不冒,不易被人发现。2010年左右,在大兴安岭,一场地下火在雪下烧了一冬天,毁了10多公顷的林地。

地下火威胁的是树根。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的树,可能根系已经被烧空,只需要一阵微风就会倒。何建伟刚做消防员时,一次打完火,累得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歇着,被班长厉声喊走。刚离开没几步,就看到之前坐的位置旁边,几棵树轰然倒地。

面对这些生死瞬间,他们都曾感到恐惧。李斌看起来很皮实,以前每次打火,他都不感到怕,“只觉得亢奋,终于用到我了的感觉。”十年前,在很多个火场上,你能看到跑得最快、最爱往前冲的就是他。直到2019年,四川凉山木里那场森林火灾中,他在牺牲的30名扑火人员名单里,看到了同学的名字。“那之后,我真怕了。”李斌说。

有一次,刘士龙驾驶特种车过河,送了第一批人员抵达火场,下午准备返回接第二批人员时,水位上涨,车被冲了100米远,直到河道的拐弯处,才触到了对岸的陆地。漂在水面上的那十来分钟,他嘱咐车上的消防员,“不要慌,也不要乱动。”但他心里慌得很,手心全是汗。等到了岸上,他决定下车缓一会儿,发现腿都站不住。

在山里才有感觉

其实,他们和火打照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。近些年,在东北林区,火灾一直在减少,尤其是人为原因导致的火情。大家的防火意识不断提高,在大兴安岭地区,人们不会在室外抽烟,道路两旁随处可见防火宣传旗帜和用于灭火的水源,还有人员举着宣传牌,提醒往来司机注意防火。

但每年3月到6月、9月到11月的森林防火期,消防员依然会前置备勤,来到各个林区深处的驻防点,“有火打火,没火训练。”姚方彬说,“‘一主两辅’,主业防火、灭火,辅业是山岳地震救援和水域救援。”

这些驻防点和人间烟火保持着距离。大多数不通快递,附近有个小商店就算是条件不错。呼玛大队的十二站驻防点,位于呼玛县西南角,离呼玛大队营区102公里。这里只有一个信号塔,信号不稳定,而且每次大风天气,为了防止电线被吹断、火星引燃森林,当地都会断电,信号也会被彻底切断。有的消防员为了和家人联系,会办三张不同运营商的电话卡,哪个信号好就用哪个。

队里的年轻人保持着古朴的作息。夏天九点半就要熄灯睡觉,没有城里的娱乐活动,他们有自己消解孤独的方式:打篮球,下棋,唱歌,看星星。有消防员来自天津,后半夜站岗,第一次看到铺满了星星的天空,他心里发慌,以为要出什么大事,赶忙找领导报告,后来这事儿成了队里的笑话。

在这里时间久了,人们愿意把林子当家。呆了18年的姚方彬常说,如果家人在身边,真想在林子旁边搭个屋子,一直住在里面。前几天,河南的家人给何建伟打电话,问他是不是该回去了。何建伟也拒绝,“我不想回去,经常进山的人,在山里才有感觉。”

今年38岁的何建伟,人生的一半时间都在山里,到了城里反而显得笨拙,分不清东南西北,有时候连红绿灯也看不懂,“一次我骑电动车,瞅着灯都是一样的,怎么人家能走、我不能走,还被撞了。”路上全是汽车,吵得他夜里烦躁、睡不好。

钻进了林子,他像一匹马,穿行得游刃有余。什么形状的云预示着怎样的天气,每个时间点太阳应该在哪个方位,他都知道。闯过那次火线后,何建伟调整了心态,最终还是从后勤班转回了一线。没什么特别的原因,就是对山林的感情,还有那点儿不甘心,“总不能一直在后面。”

还有一种种荣誉感。对于自己身后的一片片森林,他们随口就能说出一些抽象的意义,比如,地球之肺,涵养着黑龙江、嫩江等河流,是我国重要的林木资源基地。但他们感受最深的,是那些具体、直观的东西。比如,一片林子在烈焰里逃生,留下的疤痕是好几年都去不掉的,烧断的枝子散在地上,黑漆漆的小树仍旧直立,却再不能生长。但每年4月底、5月初,春天来的时候,总有新的树开始发芽,他们能闻到那股香气,几乎只需要一场大雨、一个晚上,整片山就绿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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